会通儒道 开新仁学——访中央民族大学牟钟鉴教授
新闻作者:admin 新闻时间:2014-03-17 14:11:00 阅读:次
牟钟鉴,男,1939年生,山东烟台人,著名学者。现为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尼山圣源书院荣誉院长、国际儒学联合会顾问、中国孔子基金会顾问、中国宗教学会顾问、国家图书馆国情咨询专家、国家行政学院教授、国家宗教事务培训中心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中心及孔子研究院学术委员等。由牟钟鉴教授创立的“民族宗教学”和“新仁学”在学界产生了重大反响,极大推动了我国宗教学和传统文化的研究创新。主要著作有《中国宗教通史》(合著)、《走近中国精神》、《儒学价值的新探索》、《涵泳儒学》、《在国学的路上》、《宗教·文艺·民俗》、《探索宗教》、《老子新说》、《中国道教》(主编兼作者)、《道教通论——兼论道家学说》(合著)、《中国宗教与文化》、《概说中国宗教与传统文化》(合著)、《中国哲学发展史》(重要作者之一)等专著十余部,主编《民族与宗教》等。主持或参与了多项国家或省部级项目,发表学术论文380余篇。曾获得北京市优秀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等荣誉称号。2007年,在中央政治局第二次集体学习会上讲解宗教问题。2012年,获得由文化部和山东省政府设立的国际奖项——“孔子文化奖”。
牟先生(以下简称“牟”):我原来是学中国哲学的,学的是哲学专业,研究生叫中国哲学史方向,相当于现在的硕士,但是没有学位,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是叫研究生。我主要受到
我现在的研究范围有四个领域,一方面我自己愿意,另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也应该综合地做一些研究。因为现在有两种学者,一种是专家,一种是通士,从宏观上去研究,通士更符合学术的要求。即便是某一方面的专家,他所研究的对象其实还是一个综合的,有些东西只靠专业弄不清楚,必须要综合,这是我的一个思想。我所研究的这四块是:一是道家道教;二是儒学;三是做一些宗教理论的研究,就是当代的一些宗教理论问题研究,这是我现在越来越关注的,比如社会主义与宗教;四是民族与宗教的关系研究。主要有这四块。我做这四块的研究,有一些客观原因的推动。其中推动我研究儒学的原因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我实际上有一个大的变化,自我的反思。在这以前,我是反传统的,因为我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但从那以后,我认识到,对待中国的传统不能采取一个敌对的态度,虽然它有糟粕,但主要还是应该去继承它精华的部分。对这一点我是很坚决的,所以我开始摆一些老师反传统的观点,开始走自己的路。既然要走自己的路,重要的不是先破后立,我觉得重点应该放在怎么立上,可以说是不立不破,但其中更重要的是要立,因为这个时代你要创造,这对建设新文化更重要。因此我就把重点放在了继承优秀文化上,而优秀传统文化的主干是儒学,所以首先关注的是儒家,再加上正好参加了孔子基金会和国际儒联的活动,在客观上促使我更多地思考一些儒家的问题。我开始关注儒家的历史,但我更关注这个历史怎么转化成新的资源,这里面有一个理论转化的问题,今天应该发扬那些东西,只是简单地重复不行,要有一个新的解释,创造性的解释。
道教是怎么研究的呢?原来我并不研究,当时参加
我研究宗教理论与
当代的宗教理论和统战部、宗教局有关系。宗教事务管理部门经常找我们这些学者去讨论问题,让我们关注,让我们探究,我们也有一种对社会的责任心。我们研究宗教学,中国的宗教怎么办?当代的宗教怎么办?理论和政策要不要改进啊?要不要向前进一步的开放啊?这些问题得考虑。由于跟他们之间的互动关系,特别有几个人,一个吕大吉,一个我,一个方立天,当然还有宗教所的卓新平等,经常和宗教事务管理部门对话,这样就引起了我对当代宗教问题的思考,也写了一些东西。
民族与宗教问题的研究是因为我到民族大学,民族大学有特色,再加上现在国家越来越重视。你看内外的形势,宗教与民族的冲突影响整个的社会,而且宗教在社会中重要性越来越提高。过去我们讲两种意识形态,两个阵营,讲阶级斗争为纲,现在阶级性下降了,民族与宗教身份却提高了。各部门都很重视,再加上我在民族大学,民族大学的特点就是必须要关注民族问题。这几年在研究上我把道教边缘化了,儒学也边缘化了,一天到晚都是民族与宗教。我们学校有985工程,成立了一个“当代重大民族与宗教问题研究中心”,我被任命为主任,实施许多民族宗教研究项目课题。我同朋友们认真去做,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建立了一个新的学科叫“民族宗教学”,要把宗教学与民族学结合起来。过去为什么没有结合?这是因为中国人从五四以后对宗教的看法,就是一个科学主义的头脑,要用科学取代宗教,包括陈独秀、蔡元培在内,都认为宗教在中国未来没有地位,所以很少人从宗教学角度去研究宗教。民族学引进来,没人引进宗教学。建国以后,受苏联的影响,宗教鸦片论盛行,更不会去关注宗教学。在欧洲历史上,民族学与宗教学本来是平行发展的,在我们这儿断裂了,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把它重新结合起来。
就这样,不知不觉我现在成了个杂家了,杂而多端,战线拉得很长。但是我觉得也有一点好处,就是眼界开阔一些,看问题的视野更大一些。但要真正做起来很难,所以杂不一定做得很好。
赵:牟先生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前一阵子学术界讨论较为热烈的一个问题,您也曾关注过这个问题,即关于儒家是不是宗教的问题?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牟:我最近在国际儒联与上海师大合办的儒学高层论坛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儒家的宗教观及其现实意义》,我对这个问题就更明确一些了。儒学是人学,不是神学。所谓人学,就是阐述怎么做人?怎么济世?不是神学,不引导人们向往天堂。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就是它不以鬼神、超人的力量的崇拜作为主轴,但是它有宗教性,儒学的宗教性就是“畏天命”、重祭祀,这就是它的宗教性所在,这是我的基本看法。这个基本看法好长时间都没有变化,至少大的没有变化。中国有一个最大的传统宗教,不是佛教,不是道教,是尊天敬祖教,我把它称之为“宗法性宗教”。这个教有自己的教统,儒学有儒学的传统,学统。古代主流文化是礼文化,尊天敬祖是礼文化的宗教形态,儒学是礼文化的哲学形态。但儒学也不仅仅是哲学,所以我也写过一篇文章,儒学非哲学非宗教,有哲学有宗教,我是这么看这个问题。
“敬鬼神而远之”的中庸式的宗教观(不热心宗教,又对宗教保持敬意)是儒家的主流。那么,另一方面还有非主流。非主流一是儒家的无神论者,像荀子、王充;二是有神论者,像董仲舒。但他们都不是主流。还有一个情况要关注,就是特别是近代以来有儒学宗教化的现象,那么怎么去解释呢?像香港的孔教学院,印度尼西亚的孔教会,韩国的儒教会。我的解释是,古代董仲舒的神学是儒学向传统宗教文化回归的一个表现,因为儒学是超越三代的宗教文化而形成的一个理论形态,一个人学的形态,而这个超越正像
赵:
牟:是的。我是支持这个提议的。因为现在的教师节没有名堂,没有历史文化内涵,就是规定为
赵:再问您一个跟孔子相关的问题。孔子基金会设计制作了一个孔子标准像,有的人赞成,有的人反对,反对者认为这个像把孔子美化了。我想您一定见过孔子基金会设计的孔子标准像,您对这个问题也一定有自己的看法,您认为有必要设计制作孔子标准像吗?您对孔子基金会现在设计的这个孔子标准像有什么看法?
牟:我在《文汇报》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让孔子的形象回归真实》,这是《文汇报》约我写的。孔子基金会搞标准像的时候,曾经在北京开了一个会,也给我发了邀请函,让我提意见,但我因为生病没有参与。这样就和他们断绝了消息,对于孔子标准像产生的过程,我并不了解。《文汇报》邀我写了上面那篇文章。我在文章中是这样讲的:孔子确实没有留下雕像和画像,但是文字的记载中对他有一些描述。历代孔子像很多,但是各行其是,其中影响比较大的是唐代吴道子的孔子像。吴道子应该是画得比较好的,但是我觉得忠厚有余智慧不足,这是我的评价,我对吴道子的孔子像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也算不错了。我最讨厌的就是在曲阜大成殿上坐的那个孔子雕像,是个帝王的形象,这是政治家把他政治化了的结果,这对孔子形象是很不利的。后来,
赵:现在学术界有一个关注的热点就是儒学的未来走向,许多学者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比如:蒋庆的“政治儒学”、成中英的“新新儒学”、林安梧的“后牟儒学”、颜炳罡的“民间儒学”、黄玉顺的“生活儒学”、蔡德贵的“实用儒学”等等,您也曾就这一问题提出过“新仁学”和“新诚学”的构想,您在这里能不能具体地谈一谈您的构想?
牟:对儒学从不同的角度去阐释它都可以,这恰恰证明了儒学是丰富的,它有政治儒学的层面,有民间儒学的层面,有哲学儒学的层面,甚至我们还不妨说它也有宗教的层面,所以它是很丰富的。但是我不赞成蒋庆要建立儒教,要搞孔教会,一个儒家的东西变成一个教会弊病多端,就会形成某种权力,这种权力违背了儒学。而且,儒学从本质上来说也就是仁学。对于我所说的新仁学,我曾经写过文章。我觉得,孔子的思想或者说儒家的思想简单地说就是仁礼之学,内圣外王之学。仁礼之学里面,仁是核心和灵魂,礼是仁的外在的形态,一种社会行为规模。关键就是仁,仁是什么?仁就是一种爱心,一种同情心,“仁者爱人”,其实就是这样。孔子认为,仁心就是一种健康的、关心他人的、关心同类的情感,这个情感表现为“忠恕之道”,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两个方面。这是它的精神,仁学是儒家最精华的东西,离开了这个核心而形成的后来的学说都有各种弊病。从这个角度,我批评宋明道学三大派,即理学、气学、心学。为什么后来出现了很多弊病,他们有贡献,但他们有一个大的问题,就是当初建立理论的时候不是直接建立在仁学的基础上的,而是离开了仁的核心理念去另外找了一个理,另外找了一个心。尽管他们说心与理跟仁有关系,如朱熹从“生”的角度阐发“仁”,强调仁的生意,这很好。但他在讲到他的理本体的时候却不讲仁,因此后来才出现了戴震所说的“以理杀人”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责任不在朱熹,但朱熹在理论上是有缺限的,后儒的学说应该直接建立在仁的基础上,才能发展,其中我觉得比较好的就是谭嗣同的仁学。谭嗣同的仁学是在一个新的历史条件下,借鉴了一些西方的理念后,他在爱的基础上,又给仁的内涵增添了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即以通为仁之第一义。他的这个思想太了不起了,你看现在世界通的地方就有发展,也就是仁。我们说要致富先修路是通。你说我爱你,也要先通,即互相理解和尊重,否则,若对方不接受,就是不能通,就不能成功。我认为,邓小平搞改革开放是最大的仁政啊,原来穷得很,吃不饱,现在农民都富起来了,由闭塞到开放,就是让社会通起来,这就是仁政了。我有个新仁学的构想,没有来得及展开。我提了几句话:第一句“以仁为体,以和为用”。我不赞成和是核心的理念,现在有很多学者由于我们提倡和谐社会,就说和谐是我们文化最核心的理念,最精华的东西,我不赞成。它是精华,它也很重要,但它是仁的体现,没有仁不会有和,核心是仁。第二句话,“以生为本,以诚为魂”。以爱护生命、提升生命、保护生命为本。之所以讲“以诚为魂”,是因为,若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样就完了,再好的儒学若没有诚来支撑也是伪善的东西。第三句话,“以道为归,以通为路”,道即是真理,这是我们的归向;“以通为路”,就是人类之间要沟通,才能殊途同归。所以在今年四月“国际道德经论坛”上,我写了一篇《道:通向和谐之路》的文章,在其中我说,现在这个世界看起来很通,交通、通讯技术很发达,但却心灵不通,民族不通,宗教不通。现在人们都养狗,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他,而狗是最可靠的。所以越是发达的地方,人与人之间越不来往,别看农村落后,但那家有个什么事全村人都知道,人际之间的真诚反倒多,越现代化人际关系越冷漠,并不是真正的通。这几句话,我还没有很好的发挥,现在你们先记下来吧,作为新仁学的宗旨,一个简单的构架。我想在这个基础上再进一步发挥。现在需要仁学,但需要的是经过创造性阐释的、符合当前社会的新仁学。这是一种新的人道主义,新的人文主义,一种人文关怀。世界科学技术不缺乏,物质财富不缺乏,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美国引领世界弄得一团糟,它是大国主义,理念不行,弄不好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长期冲突下去,人类可能会同归于尽。美国缺少一个新人文主义的真正引领,它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和基督新教的上帝选民心态,治理国内还可以,治理世界不行。我觉得儒家的新仁学也许能起点作用。
赵:刚才您提到和谐的问题,我们现在正提倡和谐社会的建构,我记得2006年12月,您曾与美国夏威夷大学的
牟:
其实,今天你来看的话,儒家是超民族主义的,儒家有一个天下观,那个天下就是超国家的、超民族的,它对国家和天下分得很清楚,所以它思想中的问题都是人类的问题。“四海之内皆兄弟”,儒家要求家庭要有亲情,然后向外推,推到社会,推到国家,推到世界,还进一步推到自然,“赞天地之化育”,所以儒家是一个世界大同的思想,没有种族主义,是超民族主义的。若仔细地考虑一下,西方的自由、平等、博爱实际上是大民族主义。美国天天自由、平等、博爱挂在嘴上,讲得很好,但你看他们对美国人与对伊拉克人,绝对不是一个档次的,为什么呢?我们美国人比你珍贵,我死了四千人是不得了的事,你死四十万无所谓,它不去做文章,就好像没死差不多。我认为,美国真正是大民族主义的,是霸权主义的,自认为我们这个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是上帝拣选出来的最好的选民,应该享受世上最好的生活水平,应该永远保持领先,若别人比我高不行,接近我也不行,你应该听我的安排!孔子绝对不是这样的,孔子的思想是,大国很重要,但大国要修文德来远人,既来之,则安之,要以德服人,不要以力去服人。现在西方就是以力服人,你一定要听我的,不听我的就打你,它是这种逻辑。我觉得,儒家的和谐思想将来可能是解决世界的问题、使世界走向和谐的一个基本的原则。你只能走这条路,你不可能同而不和,同而不和的结果不仅是不和,而且是要斗。
所以,儒家也许将来会成为世界几个大的文明冲突的最好调解人,而现在我们的国家也正在扮演这种角色,促和,促谈,睦邻,安邻,使世界各国友好相处,以便建设一个和谐的世界。其实这些思想背后都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这是很明显的。将来儒家文明可能会在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教文明之间做一个调停人,沟通一下,别打了,我们互相理解,互相对话。我们今天也不是自吹自擂,别人不愿意接受,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我坚信一条,孔子的思想是道,是常道,是人生的常道,也就是说,它是基本规律,“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也”,你可以离,但却走不好。所以他们不一定读孔子的书,但他们最后一定要走孔子的路。儒家的生命力就在这里,你想打倒孔子,孔子永远是打而不倒、批而不臭的。你批它,批了以后就要造成灾难,反过来还会觉得它好。当然,儒家思想也有不好的地方,如“三纲”就不能要。但“五常”可丢吗?丢了仁,人还像人吗?这个社会还像人的社会吗?丢了就乱了套,所以丢了是根本不行的。现在社会诚信缺失,我们都感到很痛苦,人与人之间冷漠,这都是因为没有仁造成的痛苦。
同时,义也不能丢,现在的人见利忘义,为了钱不择手段,大家都痛苦,他自己也犯罪。礼呢?礼作为社会行为规范,不可能没有,现在我们恰恰感觉到可怜的是海外的礼比我们多得多,我们到香港,人家香港人很规矩,所以香港朋友跟我说,深圳人把我们坏的东西学去了不少,而好的东西学得不够。我不是美化香港,因为它也有不好的地方。但它的社会生活却是很规范的。你看香港的路都是小路,很窄,车也很多,但大家有好的交通意识,都习惯了,很守规矩。深圳就差一些。没有规范社会就乱了,所以不能没有规范,没有秩序。智就不用说了,没人不重视。信就是诚信,人们痛感它的缺失带来许多问题。所以我觉得儒家的东西你可以表示不要,可以骂它,但是你就是离不开它,它的生命力就在这个地方。并不是说我们这些人要拼命地维护,不维护它就丢了。所以说,孔子思想不仅打不倒,现在在世界上越来越受欢迎,孔子学院遍布全球,精神上的孔子正在周游列国,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对于儒家,我们自己首先要有一个文化的自觉,我们以前是“民族文化自卑”。这个文化自觉里面包括敬重自己的文化,也欣赏别人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