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孔子书院:一个孤独的样本
新闻作者:admin 新闻时间:2014-03-19 15:59:13 阅读:次
“山长”冯哲把书院严严实实“藏”在山峦深处。
公交车从北京西北郊颐和园出发,继续向西北方向开行半小时后,停在海淀区温泉镇白家疃村村口。白家疃坐落在北京香山北麓。靠村民们一路指引和三两块漫不经心的肩宽大小的指示牌,记者又徒步摸索了两刻钟光景,终于找到躲在香山半山的白家疃小区113号。
这里和邻近两个院落构成四海孔子书院的院舍。出院即见地里枯黄的玉米秸,所闻是庄户的鸡犬之声。冯哲说,书院建在城里也未尝不可,但环境要相对封闭,“怕是很难”,他摇摇头。僻处山林,是中国书院的传统。他想把这个传统恢复起来,在远离人我是非的山林里,造一个清凉的小道场,就像古时的岳麓书院、嵩阳书院、白鹿洞书院那样。
冯哲告诉记者,书院规矩,不主动招揽老师。他有自己的理解:山里没超市、没电影院,年轻人就为找份养家糊口的营生来书院的话,能耐得住这里的寂寞吗?相反,书院延聘教师的原则是,有志于此道者通过各种曲折隐微的途径孜孜打探、慕名找来,并能以此为安身立命的事业。冯哲笑言,这是在“守株待兔”,“宁可放弃书院规模,也不会为此妥协”。
书院也不肯在媒体大轰大嗡地做招生广告。在传媒“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嘈杂混响中,书院这种我行我素的“派头”愈显高傲和孤寂。
更出乎记者意料的是,四海孔子书院是封闭式全日制教学,这在现有各式书院中殊不多见。书院认为,要真正培养出一批“接续中华文化慧命的种子”,就必须让他们置身没有社会杂音的空间,且非有积年之功不足以达成。这种做法也将书院的孤独推向极致。因为,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全日制”意味着孩子一旦来此就学,就不得不放弃体制内的小学、初中、高中教育。釜底抽薪。对中国绝大多数普通家庭来说,这无异于惊心动魄的“风险投资”。“书院不提供学历证书,普通家庭有勇气把孩子送来的,微乎其微。”冯哲说。
据了解,书院现有120来个学生,绝大多数孩子的父母是所谓“精英”:政界人士、高校教授、企业高管、媒体从业者、家族企业继承人和海外华人。“显然,这些孩子将来的出路根本不用书院操心。”冯哲说,要么到海外留学,要么按自己的兴趣在国内考自考,要么继承家族企业……一切早被家长安排得妥妥帖帖。显而易见,这些家庭拥有的社会资源、转圜余地以及学历、经历、见识,都使得在孩子教育和就业问题上持达观态度获得可能。与体制内学校相比,他们更看重国学教育对生命本身内涵的开掘。一位书院学生的家长跟记者打了个比方,“国学教育就好比是系统软件,体制内教育是应用软件。没有系统软件,应用软件怎么运行?”
话虽如此,但让孩子从顺理成章的体制内教育中抽身,投入陌生的尚未被实践总结的成长体系中,家长内心的纠结可想而知。在书院,记者遇到送孩子返校的刘先生。他说,孩子那时在学校时学习很棒,一次偶然的机会接触到经典诵读工程,就此迷上国学,缠着家长把自己送来。“送还是不送?当初我和妻子很纠结,孩子将来怎么与社会接轨?还有就业上的风险等一系列问题。我们斟酌了很久,压力很大。但也开始反思,投资教育就和投资股市一样,等一切尘埃落定后,看是看得清了,还来得及吗?”他指指眼镜,“我也是从应试教育体系里出来的,最后拿到了博士。现在想,我要是从小就接受国学教育的话,前景也许比现在好得多。”在他看来,现行教育体制对孩子生存技能的武装重于对德性的培养,而传统教育讲究“德为本,才为末”,这将是社会长远发展的主流。他最终百般劝说妻子把孩子送到书院。如今,女儿14岁,已在书院里读了3年。
四海孔子书院的孤独,还来自它在传习国学方式上有意识地与社会“脱轨”。
书院里,檀香袅袅,古风悠然。“尊德问学”木刻匾额高悬正堂,走廊里悬挂着明人仇十洲绘《孔子圣迹图》复制品,孩子起居和受业处所则冠以“养正”、“明德”、“诚敬”等名称。让人恍然踏进旧日时光。只是,毕竟一切都在改变。四海孔子书院要拿出大部分精力担负起古时家学、私塾的功能,从教孩子识文断字这类最低级也是最基础的“小学”功课做起,和传统书院相比,论学会讲功能便被无奈地弱化了。在这里,孩子每天严格和有规律地作息:清晨即起,洒扫庭除;夜晚则统一熄灯就寝。书院还为孩子设计了十年规划:四年全时读经,三年经史合参,三年博闻广识。贯穿十年的主轴是经学,用冯哲的话说,这是在对孩子“正本清源”、“固本培元”。和社会上一些洋洋洒洒却大而无当的国学阐发相比,书院的教学方式也很特别,可视为一种遗世的朴拙:教师不对经典文本作任何阐释,全凭孩子在无数遍素读和死记硬背中,回到经典文本本身,并实现自身开悟。在冯哲看来,书到了熟读成诵的境地,意义就会自然显现出来,那些现代的所谓解读很可能是误读;与此同时,这也是在培养孩子的“静定功夫”。冯哲试图以这种归真返朴的方式、不曲意迎合的姿态,接近经典教育的纯正;在消费主义、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世态中,回归中国人的精神根柢及其所滋养的“心灵尊严”和优雅气度。
隐于青山,却仍无法与社会完全隔绝。接收孩子前,书院都会郑重其事地跟家长深谈教育理念和孩子将来的出路问题。“光是家长代表不行,要跟每个家庭成员谈;只要有一个人反对,我们就建议宁可稳妥些,把孩子送到体制内的学校。也有来这儿读过一段时间,顶不住压力中途退学的。”冯哲语调平和,“这是体制的力量,短期内没法改变。”而另一方面,书院面临着制度设计上的空白:书院教育无法与体制内教育和社会对接;和其他书院一样,四海孔子书院一直拿着教委颁发的“培训学校”执照,其“书院”身份还没有获得制度上的正面确认。这些都让冯哲有些无法释怀。就这样,这个少有人知的书院在远离喧嚣的山林间,如幽烛般在特定人群中默默散发着微光。或许可以这样说,比起所发挥的实际效用来,四海孔子书院更大的价值怕是在于,作为一个“孤独的样本”,寄于天地一隅。
(本报记者 贾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