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人简介:
王杰先生现任中共中央党校哲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外哲学教研室副主任。兼任中国实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兼常务副会长、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兼宣传出版委员会副主任等。著有《儒家文化的人学视野》、《先秦儒家政治思想论稿》、《荀子注释》,主编《领导干部国学大讲堂》、《领导干部国学课二十五讲》、《中国古代治国理政箴言》等。
■编者按:
党的十七大首次提出了生态文明建设问题,我国正积极采取措施,实现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的转变。建设生态文明,不是让我们消极地回归自然,而是要积极地与自然实现和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智慧资源,研究、整理和挖掘这些资源,对解决当前我国面临的生态困境和危机,对人类继续走可持续发展之路,可以提供十分有价值的参考和借鉴。让我们在王杰教授的演讲中去感受和理解中华文化独到的生态智慧。
■精彩阅读:
□儒家在生态观上始终认为,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是贯通的、协调的,而不是对立的。以这种观念审视自然界,自然界就不再是一个被动的、死寂的机械世界,而是一个生机弥漫、生命流行的有机世界。
□真正的仁者、智者、君子,不但要有高尚的道德情操,还要具备一种乐山乐水的情怀,前者体现的是个人的道德修养,后者体现的是对大自然的热爱。
□为了唤起人类对大自然的热爱,不但在文学流派上有山水诗、田园诗等,历代文人骚客还创作了大量歌咏自然之美的优秀诗篇,展示的是一幅幅大自然清新的自然画卷。
天人合一、天人一体的和谐共存
一般说来,西方文化在天人关系问题上所持的是一种“主客二分”、“天人对立”的思维方式,而“天人合一”、“天人一体”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点。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最主要区别之一,这种区别决定了中西文化不同的性格及发展走向。天人合一不是人类中心主义,也不是自然中心主义,它是一种整体系统思考问题的方式,这种方式把人类与自然环境看作是一个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一气贯通的生命整体,这是中国文化观察问题、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落脚点。
那么,“天”是指什么?不同流派、不同场合、不同语境下,“天”有各种不同的含义,如人格之天、命运之天、义理之天、自然之天等。今天我们在天人关系中所谈论的“天”是指自然之天,是指外在于我们人类的自然界,这就与我们今天对天的理解相似。在儒家看来,作为自然之“天”有其恒常不变的秩序和运行规律。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虽然不言语,无声息,但自然界的春夏秋冬四时依然在交替轮回,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依然在生灭变化;孟子也说:“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意思是说,天那么高,星辰那么遥远,如果了解了星辰过去的运行规律,那么,千年之内的日至都可以推算出来。荀子也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有其恒常的运行规律,不因为尧的存在而存在,不因为桀的灭亡而灭亡。他们所要表达的是这样一个道理: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虽然变幻莫测,但都有其固有的运行规律,这种规律是客观存在的,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是可以被我们人类所认识的。只有严格按照自然规律办事,才能够做到趋利避害、逢凶化吉;违背了自然规律,就会遭到大自然的惩罚。一句话,自然界就是独立于人类而存在的客观实体。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自然界既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而独立存在,它与我们人类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先有自然界,还是先有人类?这个问题现在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了,但在远古时期,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则是相当模糊的。如在中国远古时期,有“盘古开天地”的传说,西方也有“上帝创造世界”的说法。就像太阳和地球的关系一样,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直到哥白尼在16世纪提出“日心说”以后,才逐渐改变了人们信奉了一两千年的“地心说”错误观念。可见,人类对自然世界的认识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早在老子那里,就已经提出了一个宇宙演进的模式,这个模式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比较笼统地谈到了自然界的生成过程,至于人类世界是怎样产生的,老子并没有谈及。在《周易·易传》那里,则提出了一套相当系统精致的宇宙———人类社会的演进图式。《周易·序卦》说:“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措。”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等等都是从大自然中孕育产生的,人来源于大自然,人不能游离于自然之外。儒家文化认为,人与自然万物都是秉承天地之气而生的,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整体,人与天是相通的、不可分离的。天人是贯通的,人只要充分发挥其先验的道德之心,就可以认识自己的本性;认识了自己的本性,就能够认识天。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天人合一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如董仲舒提出了“天人感应”说,司马迁提出了“天人之际”说,刘禹锡、柳宗元提出了“天人相交”说,程颢提出了“天人同体”说,张载明确提出了“天人合一”说,朱熹提出了“天人一理”说,陆象山、王阳明提出了“天人一心”说,王夫之提出了“天人一气”说等等。北京的一些著名古建筑如故宫、颐和园的建筑风格,也充分体现了天人和谐一体的理念。可见,“天人合一”始终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是中国文化思考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点,甚至可以说,中国文化探讨的一切问题,都是由天人合一问题衍生而来的。
传统文化中关于天人和谐一体的思想是当今建设生态文明的重要基础。生态文明首先要求文明必须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不能仅把自然看作人类征服和掠夺的对象,而应该把人看作自然界的重要组成部分。生态思想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古人高度的思想智慧,也为我们今天生态文明建设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仁民爱物、民胞物与的生态情怀
刚才说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天人关系的划分上以及人对待天的态度上。儒家把尊重人的尊严、生命、爱护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体看作是人类至高无上的道德职责。大思想家荀子认为,水火、草木、禽兽、人都是大自然由低向高发展的一个序列,人只是万物中的一个种类而已,在本源构成上,人与自然界万事万物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差别。人与草木禽兽相比,只是多了理性思维和道德观念而已。这是一种把大自然当作伙伴、当作朋友、当作同类而不是当作敌人、当作战胜对象的观念,由此,人与自然之间冷冰冰的关系就被纳入到了伦理思考的框架中来,二者之间的关系被赋予了人性的、道德的、有生命活力的含义。
早在远古时期,中华民族早就确立了保护生态资源、促进生态可持续发展的观念,如殷商时期商汤“网开三面”、“里革断罟匡君”等故事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孔子思想的核心是讲仁、讲道德修养、讲为政以德,但他也要求我们人类要把仁爱之心延展到自然万物身上。他提出的“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就是主张对自然界的生命,不要竭泽而渔,以维持自然界的可持续发展;孟子提出的“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是主张把仁爱之心从家庭伦理之亲投射到自然界万事万物之中;张载则是把苍天看作是父亲,大地看作是母亲,天地是人类生存的根本。他提出的“民胞物与”思想,把天地间所有的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兄弟姊妹,把宇宙中所有的生命体看作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儒家在生态观上始终认为,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是贯通的、协调的,而不是对立的。以这种观念审视自然界,自然界就不再是一个被动的、死寂的机械世界,而是一个生机弥漫、生命流行的有机世界。
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哲学也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看作是自己的最核心议题之一,如老子所倡导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是主张人天和谐,反对人类用强制的方式对大自然进行人为的破坏。庄子所追求的是那种“禽兽成群,草木遂长……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可攀援而窥”、“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强调那些任意破坏生态环境、残害大自然生灵者,必将遭到报应。庄子的理想境界就是:“与天和者谓之天乐,与人和者谓之人乐”,追求的是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完美和谐。道教也强调“昆虫草木犹不可伤”,把保护生态生命看作是“功德”,而把伤害一切众生看作是一种“罪过”。
其实,佛教也是这样。佛教中的生态思想也是把生命个体和外在生态环境看作是一个统一的生命体,承认万物皆有佛性,强调万物都具有内在的尊严和价值,伤害万物的尊严,就是伤害了人的尊严,因而主张“不杀生”、“泽被草木”、“慈悲为怀”、“万物平等”等,反对人类对大自然生灵的涂炭和伤害。
可见,儒释道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都是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中的一切生命。这一思想给了我们重要启示:在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过程中,要更加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要树立正确的生态保护意识,要善待大自然,不能竭泽而渔,要减少对自然资源的无限制掠夺和对环境的人为破坏。因为自然界是人类生存的基础,如果盲目破坏自然,破坏了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最终只能导致人类自身的灭亡。为实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人类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而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思想恰恰可以为我们提供有益的思想智慧。
乐山乐水,歌咏自然之美
中国文化热爱生命、善待大自然的生态伦理观念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在仁者、智者的乐山乐水情怀与高尚道德情操的完美结合上。
仁者就是有道德的人,智者就是有智慧的人。孔子说过“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就是说,聪明的人遇事不感到困惑;仁德的人自信乐观,没有忧愁;勇敢的人一往无前,无所畏惧。仁者、智者不但不忧不惑,还具有乐山乐水的情怀。《论语·雍也》中最早记载了孔子这种仁者、智者乐山乐水的思想:“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就是说,智者喜爱水,仁者喜爱山;智者好动,仁者好静;智者快乐,仁者长寿。大家或许不知道,在广东、台湾,都有“仁寿街”,北京有“仁寿胡同”,四川眉山市还有个仁寿县,这里的“仁寿”就是从孔子的这段话来的。孔子还把培养“乐山乐水”的生态情怀与树立高尚的道德人格紧密联系在一起,把自然和谐与社会和谐紧密联系在一起。《论语》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孔子对他的几个学生说,你们都谈谈各自的理想吧。子路第一个说: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中间,常常受到别的国家侵犯,加上国内又闹饥荒,如果让我去治理,只要三年,就可以使那里的人们勇敢善战,而且懂得礼仪。孔子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冉求第二个回答说:国土有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国家,如果让我去治理,三年以后,就可以使那里的百姓衣食无忧。至于这个国家的礼乐教化,就要等君子来施行了。公西赤第三个回答说:我不敢说能做到什么,而是愿意学习。在宗庙祭祀的活动中,或者在同别国的盟会中,我愿意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赞礼人。孔子等这三人都回答完了,就问曾点(曾子的父亲)说:“曾点,你怎么样呢?”这时曾点回答说:我的志向就是暮春三月,穿上春天的衣服,五六位成年人,六七个少年,一起去沂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上唱着歌走回来。孔子听了以后,长叹一声说:“我是赞成曾点的想法的。”在孔子看来,真正的仁者、智者、君子,不但要有高尚的道德情操,还要具备一种乐山乐水的情怀,前者体现的是个人的道德修养,后者体现的是对大自然的热爱,这不正是一种把大自然作为同伴朋友的体现吗?谁不希望能够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中,融入到大自然的怀抱里,生活在有蓝蓝的天空、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溪水、葱郁的花木、奇异的鸟兽的美好世界里呢?孔子仁者、智者的乐山乐水情怀不正是当今我们人类所希望所追求的吗?
其次表现在对大自然的崇拜上。千百年来,中国人对大自然的崇拜一直没有停止。所谓自然崇拜,就是指原始人认为自己与自然物之间存在密切的血缘关系,因而用它来作为本氏族或部落的徽号或标志。人们对大自然的崇拜可谓无所不包,包括山河日月、植物崇拜、动物崇拜等,不但把崇拜对象人格化了,还认为它们背后都有一个主宰者。可见,古人对大自然皆有生命的崇信和敬畏,也是中国文化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生态伦理意识在中国社会生活实践中的折射和反映。
最后,中国文化热爱生命、善待大自然的生态伦理观念,还表现在对自然之美的咏颂上。为了唤起人类对大自然的热爱,不但在文学流派上有山水诗、田园诗等,历代文人骚客还创作了大量歌咏自然之美的优秀诗篇,展示的是一幅幅大自然清新的自然画卷:
对春夏秋冬四季的歌颂:唐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唐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唐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唐岑参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宋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宋辛弃疾的“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清高鼎的“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等等。
对山川日月的歌咏:晋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唐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唐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唐贾岛的“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唐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对草木雨雪的歌咏:唐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唐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唐贺知章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唐高适的“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宋王安石的“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清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等等。
赞美大自然的优美诗句,我们还可以列举很多。谁都希望有一个美好的人与自然和谐的世界,郑板桥倡导的“欲养鸟莫如多种树”的生态保护观念不正是我们当代生态文明建设中正在实践的行为准则吗?如果我们人类总是置身于一个松青柳翠、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优良自然环境之中,该是一件多么幸福惬意的事情!
党的十七大报告首次提出了生态文明问题,可以说,生态文明问题是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必然要提出来的一个问题,是人与自然关系和谐共处过程中必然要提出来的一个问题。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思想可以为当今社会解决人与自然关系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视角和途径,如天人合一的生态观念,主张尊重自然,亲近自然,把自然看作是我们人类的朋友,亲亲仁民,仁民爱物,泛爱天地万物、民胞物与等,这些思想是属于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与现代所倡导的生态可持续发展的理念有惊人的相似相通之处。为实现自身的可持续发展,人类不得不重新审视与自然的关系,把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作为一项重要的内容。树立正确的生态保护意识,确立多元文化共生共存的理念,促进人类之间以及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将是人类未来发展的目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