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的命符:“人不知而不愠”
新闻作者:admin 新闻时间:2014-05-22 15:34:01 阅读:次
宋健
“人不知而不愠”一语亦彰亦微,究其意指分涉“不知什么”“遭逢不知”“谁能不知”三个维度。
一、不知什么。关于“人不知而不愠”的白话译解,多属“增字为训”:在“知”后补出“我”这一宾语。此类思理至少可以追溯到二程:“虽乐于及人,不见是而无闷,乃所谓君子。”(朱熹《论语集注》卷一)程颐弟子尹和靖对君子何以能够“不见是而无闷”做出解释:“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尹氏对“学”与“知”的主体予以分疏:学在自身而知属旁人,其理据在于为学不假外求,“古之学者为己”(《论语·宪问》)。如此疏解奠定了一种理解结构,对后世解经影响极大。朱熹依此申论,视《学而》首章为一总分关系:先总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后分言两类境遇,一者是“有朋自远方来”的顺境,同道中人切磋琢磨、相与精进,乐由此生;一者是“人不知”的逆境,虽学有所成,却曲高和寡、孤掌难鸣,遭此境遇而不怨天尤人,唯有成德的君子才能做到。“乐”与“愠”的产生,表面看来是因境况各有不同,究其根源则在于公私有别:“乐公而愠私。君子有公共之乐,无私己之怨。”(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第二十)可见,自二程至朱子,训释日趋精微,最终呈现以“理”解“情”的哲学特质。
其实,自南朝皇侃起,直至北宋邢昺,对该句均存两解:其一,是程朱一脉所选择的人不知“己”;其二,则将“道”视为“不知”的宾语,此解邢昺之后鲜有所传。清代“汉宋之争”兴起,方有少数学人关注程朱以外的解释。如,焦循指出“前一说他人不见知而我不怒,此非注意。”(《论语补疏》)“此非注意”即谓程朱误解了何晏之意。两类训释的分歧在于:前者是从“知”的主体出发,知或不知都是他人之事,与学无关;后者是从“知”的状态入手,凡有所知就有所不知,如果因己知而人不知,就产生怨恨,那是自大,反之以己不知而怨恨人知,则是妒忌。焦氏之说,后人虽有引用,如黄式三:“皇邢又言教之不知,不以愠而弃之,……(引者省)焦里堂取之。”(《论语后案》)然其义理非但未得承继与弘传,反遭刘宝楠“此注此云,不与经旨应也”(《论语正义》)的批评。
如此便有一吊诡:新文化运动以来,虽纷纷扬言打倒“朱家店”、揭穿“伪道学”,但对“人不知而不愠”的白话译解,皆是程朱思理的“照着讲”。
二、遭逢不知。前文梳理了“不知”的两类宾语——“我”或“道”。“人不知而不愠”似乎因为宾语的相对明确而得解;事实上,此语之“谜”才刚刚开始。因为无论依循哪类宾语,都还只是猜出“不知什么”;但不论对错与否,都还只是在“知”的层面言说,“不知”仍未登场。欲解“不知”,不妨暂且跳脱字句训释,以史为鉴。
19世纪中叶以降,天朝上国的迷梦在欧风美雨、列强并入中惊醒。“共工之狂,辛有之痛”(张之洞《劝学篇》),惟妙惟肖地道出晚清士大夫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悲凉心境。虽不能断言中国近代学术的萌生全赖外力,“西学”浸渐却是促其生长的一剂猛药。从魏源首倡“师夷长技以制夷”,到康有为、梁启超大赞“破坏主义”为“第一美德”,再到五四时期“我以为要少或竟不看中国书”的激进西化。异彩纷呈、复杂多变构成了中国近代思潮的主要特征;救亡图存、革故鼎新成为几代学人的共识与追求。值得追问的是:中国为何需要近代化或现代化?国人常会直截了当地回应:事事不如人。姑不论此是否属实,需要关注的是将“事事”的衰败统统归因于中国文化,甚至特指儒家文化,最终吹响了“打倒孔家店”的号角,余音绕梁,今日不绝。
发轫于中西之争的文化交流,至今仍为或此或彼的纷争所裹挟。所争之事或随时异,但在此过程中,国人潜移默化地接受“争”的必要性。“争”居然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本体”,西方文化也沿着“争”的逻辑走向神坛:由“最强的”到“最好的”再到“唯一的”。对此逻辑国人似乎也心悦诚服,更有甚者意图分一杯羹。(张志扬先生《偶在论谱系:西方哲学史的“阴影之谷”》对此逻辑详有检讨)然而,列维纳斯提出了一个质朴而警醒的问题:“自其童年开始,哲学就为一种不可克服的反感所苦:对始终作为他者的他者的恐惧。”(《总体与无限》)
回顾近代中国的遭遇,目的是为了呈现一种断裂。断裂起因于“西人以动力横绝五洲”,内属五洲的中国似乎在所难免;但论其根源则在于“无知”。此处所言的“无知”,并非一般意义上所说的不了解,而是特指对“同一”之强光遮蔽了“他者”的西学传统的不了解。国人思想所生长的土壤是“人不知而不愠”,所熟悉的是循循善诱的君子传统。然而,中国近代历史所诠释的是“不知”就要挨打,甚至是亡国灭种。于是开始倒戈相向,挞伐传统。此在哲学领域集中表现为:“中国没有纯粹意义上的知识论与逻辑学”的论断不绝如缕,并由此引发中国哲学合法性的讨论。在厌弃“不知”的同时,也遗失了儒家固有的“他者”维度。
三、谁能不知。“中西之争”的历史境遇,迫使谜语的主语浮出水面。“他者”究竟在整个谜语中具有何种意义?众所周知,教与学无论是在儒家思想的形成,还是在其孳乳过程中都占据核心位置。教书育人乃孔子毕生之志业,后世尊奉其为至圣先师的根源即在于此。无论是著书立说的理论思考,还是游说诸侯的政治实践,无不与教育息息相关。孔子自道:“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教学相长,构成了儒家发展的内在动力,传承着儒学的核心思想与价值体系。如此重视教与学的儒家,怎么会允许“不知的他者”存在呢?难道儒家的理想不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孟子·尽心上》)?
儒家重视教育,往往会给人留下一种“专制”的印象:学生似乎必须跟着老师亦步亦趋,否则便是离经叛道。这一印象是否属实,不妨参看一下《史记·孔子世家》中的一段记载:既非犀牛也非老虎,却在旷野徘徊。我的主张是否错了,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该文同样涉及“愠”的问题,当理想受挫,弟子心存不满时,孔子既未高谈阔论,也未粗暴打压,而是以《诗》“兴”发,促其思考。面对相同的问题,子路、子贡、颜渊各依其性、各随其境做出回答:政事科的子路主张“提升”的路径——是不是我们的仁德与智慧还不足以令人信赖;言语科的子贡主张“就下”的路径——能不能降低一些我们的理想;只有德行科的颜渊没有具体主张,似乎只是买空卖空一番——不被世人接受有何妨害,不被接受方显君子本色。那么,孔子为何“欣然而笑”?仅是知音难觅这么简单吗?颜渊虽然没有提出任何具体主张,但洞察到孔子之问的根本:君子与不容之间的关系。
儒家的君子理想,在多数情况下表现为“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荀子·儒效》)的积极形态;但也从未忘记君子常有不容的境遇。君子不容的根源就在于“人不知”:无论是不知君子本人的能力修为(程朱一脉的不知“人”),还是不知君子所传的大道至理(焦循所主的不知“道”)。可见,“不知”的宾语并非谜语的核心,“不知”的主语“人”(“他者”)才是谜语的意义所在。
《论语》首章开篇言“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全书终了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可谓首尾照应,血脉通贯。“命”,自是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加以理解,而“人不知”无疑是其应有之意。重视教化,却不无视“他者”;高标理想,又能接受“不容”。儒家之道求“通”而非尚“同”,倘若贪慕“同一”所营造出的力(量)与利(益),只能陷其于“非命”。(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