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山圣源书院学者:一群背着干粮给孔子打工的人
新闻作者:admin 新闻时间:2014-06-23 13:03:56 阅读:次
摄影/吕光社 金庄镇辛庄村74岁农民李怀顺,专程赶了20公里路到乡村儒学讲堂听讲,并给赵法生(左)等学者赠诗。
周末人物 2014魅力文化
在尼山圣源书院,一群学者走进乡村义务讲学。他们不要报酬,自出经费,与村民面对面,传递传统道德的教化力量。一场乡村儒学建设试验正在孔子的出生地展开。如果传统文化是一股清泉,以尼山圣源书院为泉眼,汩汩甘泉正在干涸已久的山乡漾开。
本报记者 卞文超 吕光社 见习记者 耿凯丽
6月14日,泗水县圣水峪镇,线条柔缓的山丘被淡青色晨雾笼罩,夫子洞近旁的村庄正在苏醒。
早上七点半,北东野村的大喇叭响起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57岁的金凤菊在广播声中打开家门。从一年多前开始,每隔一周,到紧邻的尼山圣源书院听老师们讲礼仪、说故事,已成为这个村庄新的风俗。
相距不到10公里的小官庄村,村支书汤金金开着车,去南边小河庄借椅子。在他眼里,今天是个隆重的日子——大学里的教授学者到村子里讲课,村史上前所未有。之前几次试讲,过道里都站满了人。来听讲的村民太多,本村的椅子不够用,得去邻村借上四五十把。
与此同时,十多名志愿者正在奔往尼山圣源书院的最后一小段路途中。
他们当中,有的来自北京,有的从广东、台湾甚至更远的地方而来。早8点,深居乡野的尼山圣源书院热闹起来。东侧设施简单的教师房里,沙发座椅被坐满。有人称这里为“聚义厅”——每月两次,这些义务讲师集合起来,从尼山圣源书院出发,走向附近的六个村庄两个学校。
他们不要报酬,自出资金,与村民面对面,传递传统道德的教化力量。一场乡村儒学建设试验正在孔子的出生地展开。
失落的圣人之乡
从尼山圣源书院去往小官庄,车子在田间土路颠簸。
途中一堆沙土挡住了整条村路,赵法生从车上下来,招呼路边一位村民,借来一把铁锨,娴熟地挥动起来。不到一分钟,他很快铲出一条通路。
赵法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在乡村儒学建设试验中,他正是一名开路先锋。
2012年底,赵法生接任尼山圣源书院秘书长。晚上在书院居住,村庄的鸡叫狗叫声声入耳,整个书院沉浸在浓郁的乡土氛围之中。
书院与村庄,鸡犬相闻,阡陌相连,这让赵法生感到亲切。老家在山东青州农村,赵法生记忆中的农村生活,最大的问题是穷。读中学时,常有儿时同窗退学,上街要饭。而今回到农村老家看看,物质生活丰富了,但道德问题却凸显出来——乡村礼仪规范不见了,传统道德温情不在了。
山东大学教授颜炳罡,来自临沂市罗庄区与兰陵县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他记忆中的农村绿树成荫,清水环绕。如今却是绿树犹在,高速环绕了。以前那种“守望相助,出入相友,疾病相扶持而百姓亲睦”的村风,令他无限眷恋。
今天的村庄怎么样?
尼山圣源书院离孔子诞生的夫子洞只有八百米,被北东野村、夫子洞村、周家庄等村庄天然环抱。在孔子出生地调查乡村文明现状,结果触目惊心。
赵法生和书院副秘书长陈洪夫等人一起,走进夫子洞周围村庄,来来回回数十次。他们发现,乡亲提到孔子,口里挂着的仍然是“孔老二”,许多老人甚至心有余悸。“文革”期间,这里是批孔运动的重灾区,夫子洞村一度被勒令改名。
夫子洞村88岁的冯大爷,记得尼山孔子家庙中巨大孔子铜像被砸毁的情形。当年尼山顶上有5棵两千余年的柏树,排成一个凤凰的模样,当地人称“五老凤”。夫子洞前原有24棵千年松柏,山坡上也布满了几个人才能搂过来的古树,统统于大炼钢铁后被砍伐一光。
圣人训,百善孝为先。但走进圣人故里,村里不少老人住的房子却是最差的,被称为老人房。即便有人家中富裕,也不愿意给自己的老父老母缴纳每年几十块钱的新农合。
“今天,孔子如果活了,看到眼前的景象,会非常感慨。”在一位82岁残障老汉家中,赵法生等人看到黑得发亮的墙壁,心情十分沉重。
乡村是中国文化的根,更是儒学传统的根。原本中国乡村形成的以乡绅、家谱、家训、宗祠、宗法为主要内容的儒家文化生态系统和组织载体,经过“文革”的冲击和市场经济的涤荡,今已身如飘萍。
在一片历史的废墟中,乡村文明如何重建?一群学者聚集起来,决心从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开始探索。
开放的乡村儒学讲堂
没有发起人,没有形成什么决定,更没有隆重的开张仪式。尼山圣源书院执行院长颜炳罡说,这些学者们走到一起,从事乡村儒学建设,既是自发的,也是自觉的。
北东野村和尼山圣源书院紧邻,这里的乡村儒学讲堂开课,至今已有一年多时间。
6月14日上午8点半,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书院二楼的乡村儒学讲堂陆续来了不少村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坐着轮椅的,抱着婴孩的,热热闹闹,济济一堂。9点半正式开课时,近百人坐满了整个讲堂。
上课前,陈洪夫开场介绍:“今天来讲课的汤笑老师,是苏州大学退休教师,他将告诉大家如何教育子女。下面,先请这位小朋友来跟大家说‘起立’。”
12岁的庞玉芝大方走上前来,面向孔子像,用普通话说:“请大家轻声起立,向至圣先师孔子行鞠躬礼。”大家随小女孩一起双手相拱,面向孔子像行鞠躬礼。小女孩又道:“请大家轻声坐下。”众人落座听课。
经过一年多手把手的演示,村民集体向孔子像行礼,整个过程显得庄重而自然。
陈洪夫曾任泗水县教育局局长,人称泗水“小夫子”。他负责安排乡村儒学讲堂的时间、场地和讲师们的行程,让学者与村民的对话落地。这次来讲课的汤笑老师,是陈洪夫的老朋友。陈洪夫听说他要到泰安讲课,便邀请他给家乡父老免费讲上一堂,汤笑欣然同意。
陈洪夫说,以书院为平台,让学者直通乡村,可谓“蓄谋已久”。扎根乡土,服务乡亲,是尼山圣源书院创办之初就有的想法。
重建乡村儒学,学者们从孝道入手。2013年1月16日,第一堂课在尼山圣源书院二楼开讲,公开面向北东野村村民,来听课者完全出于自愿。北东野村有320多户居民,1100多人口,是个大村。村支书庞德海快人快语,最开始,他不相信村民能教好:
“村子里不孝打老人的、骂街的、乱扔垃圾的、偷东西的常有。村民们不少只有小学文化,他们那思想,就像个大石头、大冰块,撬不动,化不开!老师们来讲课是好事,但他们没吃过肉包子,哪知道肉包子香!”
虽然有几分怀疑,开始讲课前,庞德海一早就在大喇叭里喊。
在书院里等待的赵法生、陈洪夫、金英涛等人,心中没有把握,多少人能来听课?未成想,会议室很快坐满了村民。孝顺的村民来了,不是特别孝顺的,抱着孩子也来了——无论如何,他们真心希望,孩子长大了能够孝顺自己。
孔子的教诲发自人心、合乎人性,儒家文化的生命力正潜藏此中。赵法生讲课不端架子,热情澎湃,他站在村民中间,从古讲到今,从远讲到近,结合身边事,把传统道德的养分重新灌入村民心田。他给来听课的孩子们,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每天要帮助长辈做一件事,搬搬凳子,叠叠被子,或者倒一杯水。讲到《弟子规》中的“入则孝”时,好几位老人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掉下泪来,有的回家后还在哭……
开放的乡村讲堂,吸引了大人、小孩儿、老人同堂聆听,每次都能聚集百人左右。日常生活一点一滴,一举一动的变化,影响着山乡人家。61岁的冯会荣说,专家的课她一堂也没落下。听听怎样教育孩子,怎样孝顺父母,全家人都受益。她说,现在吃饭时,如果她还在外面干活,才两岁的外甥女会说:等等姥姥一块吃!老太太咯咯直笑。
为了丰富课堂,赵法生自编教材,自掏腰包,印了2000本《弟子规》,随后,圣水峪镇政府又出资加印了一万本。乡村儒学课堂陆续向村民们讲授了《论语》、《弟子规》、《孝经》等文化经典,每月两次授课,农忙时也有间隔,至今已经讲了28次课。
6月14日,34岁的庞玉海和女儿一起来听课,他听得非常用心,但女儿有些淘气,在课堂上随意走动,他一把拉过女儿,将她强按在座位上。正在授课的汤笑老师看到后,对他说:“教育孩子要有耐心,不要这么粗暴啊。”
汤笑用泗水话讲课,家庭教育要爱而不溺、言正行端、内紧外松、富门寒养……原本文绉绉的词,经他结合事例一说,格外生动。庞玉海有些不好意思,将女儿抱在怀中,爷俩一直听到下课。
村里看得见的变化
乡村儒学建设试验最初在北东野村一个点展开。圣水峪镇的80后乡镇干部颜磊,一直参与着乡村儒学课堂的组织联络。她很快发现,来听课的不仅有邻村的村民,甚至还有人专程从泗水县城赶了过来。
今年2月22日,小官庄的村支书汤金金带着十几个村民,一起去北东野村的儒学讲堂听课。同去的朱敏听完后,激动不已。她今年36岁,丈夫在青岛船厂打工,自己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小官庄,她马上打电话给圣水峪镇领导干部,问:为什么俺村不能也建个讲堂,把教授也请到俺村里来?孩儿他爹出门前,嘱咐她在家要让两个孩子学好。
4月份,一间新的平房就在她家对面的村活动中心盖起来了。
汤金金对在本村建乡村儒学讲堂这件事很积极。为了快点建好讲堂,他自己垫付了建筑材料款。他说:“建一个儒学讲堂,这比修个桥、修个路,更是民心工程。”原本在电视上、大学里才能见到的专家学者,如今就出现在村头的活动中心。这在小官庄村引起了很大震动。
6月13日夜,汤金金跑到书院,要请第二天来村讲课的老师吃饭。问他为什么,他说,讲了还不到三个月时间,村里已经有了变化——原来互不搭理的邻居,一起上过课之后互相说话了;大人教育小孩,不再张口就骂脏字了;就连村委到户里去调解矛盾,工作都比以前更好开展了。
如果传统文化是一股清泉,以尼山圣源书院为泉眼,汩汩清流正在干涸已久的山乡漾开。从最初的一个点,到三个村子,再到今天六个村子两个学校共八个试点,乡村儒学讲堂的影响在扩大。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的老师张颖欣,受父亲的影响走进乡村儒学讲堂。她不想只是坐在书斋里写写文章,她要走进村庄,实打实地做点事。
6月14日上午10点,她来到小城村小学。看到张老师的车开过来,人们纷纷站起身,随着车来到校园内。原定讲课的教室有点小,于是一百多号人搬着凳子,聚到操场上听讲。
孔为峰是曲阜市实验小学德育主任,因是孔子后人,他对于乡村儒学建设多了一份热情,每每从曲阜自驾赶来上课,油费都是自掏腰包。在椿树沟村,他正讲到“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在座的一位妇女忽然痛哭起来。她嫁到这个村后,很久没见到自己的爹妈,想起他们潸然泪下。
因为乡村儒学建设走到一起的学者,不为名利,各施所长。《幸福》杂志资深编辑王连启和赵法生是30多年的朋友,他提到,而今中国农村的自杀率高得惊人,中年妇女上要侍奉老人,下要照顾子女,有的还要下地干活或外出打工,生活压力重大,她们当中喝药自杀的特别多。在乡村儒学讲堂上,王连启和村民面对面谈心理保健的重要,他庆幸找到了这样一条学以致用的通路。
村民们聆听着学者带来的“金声玉振”,学者们也被眼前景象所感动。一次颜炳罡讲孝道礼节,一位80多岁的老人本来坐在第一排,越听越激动,竟起身坐到第一排的前面,过了一会儿,又直接走向讲台。颜炳罡说,老人家,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讲出来吧。老人答:你讲的,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今天,能听到这些道理,我很满足,很感激。
颜炳罡曾邀请台湾佛光大学教授谢大宁同往乡村儒学讲堂。这位著名学者看到扶老携幼、妇孺同堂听课的场景,十分激动。“一村既毕,又至一村,前歌后答,弦诵之声洋洋然也。”他仿佛看到了明朝儒学讲会的盛况,看到了梁漱溟乡村建设情景的重新浮现。
为往圣者继绝学
上完课,义务讲师们回到书院吃午餐。四个素菜一个荤菜,外加一盆玉米粥,简单的午餐期间,各位志愿者交流着在乡村授课的体会。除了专家学者,还有泗水县老年大学的表演队、山东大学的在校研究生、县和乡镇的公务员,他们牺牲周末的休息时间,付出劳动不额外取分文。
餐后,记者遇见了在书院闲庭信步的王殿卿。他是当今中华美德教育专家,也是尼山圣源书院最早的发起人之一。
“我有一个心愿,在孔夫子的故乡能恢复原来好的传统,人们的一言一行,都能遵循孔子倡导的传统礼仪。”王殿卿说。
“儒学在乡村绝了这么久,我觉得就从这儿开始吧。”王殿卿指了指脚下。“我很欣慰的是,我们书院的学者能塌下心来,弯下身子,实实在在地为传播儒学、传承传统文化尽力。”
他顿了一顿:“当今,能把根扎到农村的学者太稀缺了。这是当代知识分子应走的路。”
有一个场面让这些志愿者们难忘——在最早开始乡村儒学试验的北东野村,学习《弟子规》半年后,为了检验学习成绩,组织过一场村民背诵比赛。比赛分为老年组、中年组和少年组,参加者从4岁的孩童到85岁的老人皆有。结果三个组背诵之后,一对刚结婚不久的青年夫妇,主动要求上台合背《弟子规》。原来他们两个多次前来听讲,早已将《弟子规》全文背过了。这对恩爱小夫妻流畅的背诵,引起了乡亲们的阵阵掌声,也点燃了大家的热情,越来越多的村民主动要求上台背诵,使得整个比赛结束时间一再推迟。
在颁发学习积极分子奖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插曲。主持人念了五个积极分子的名字,结果走上来六个人领奖,原来村里两个大娘的名字重复。活动结束之后,村民们不干了,纷纷质问:她怎么也成了模范?并要求将奖品收回。
原来,这两位重名的大娘,一位确实是孝道模范,另一位则碰巧是不孝的代表。后者不但不赡养公婆,甚至连自己的公爹去世都不出来送殡,在村里“知名度”很高。学者们经过商量,最终没有将错发的奖品收回,希望这个错发的奖品能够歪打正着,敲开一个曾经不孝的心灵。
经过一年半的试验,北东野村的村风民风明显改善。
村支书庞德海看到,以前有打架骂街的,现在没有了,不孝敬老人的人变少了,因为不孝会被别人笑话。“秋里忙”(挖别人家地瓜、花生)现象,在村里看不到了。
“村民们的思想就像一个大石头,但是国家的精神文明建设在撬它,我们书院的乡村儒学建设也在撬它。现在,大石头开始被慢慢撬动了!”庞德海说,教育人是一个慢工细活儿,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专家们讲完课,走了之后,村民们一言一行真的发生了变化。他们虽然还说不清什么叫价值观,但有种感觉,传统的味儿回来了,人心变暖了。
(《大众日报》2014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