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文化研究》第四辑編後記
新闻作者:杨朝明 新闻时间:2014-10-05 13:14:21 阅读:次
《孔子文化研究》第四辑編後記
杨朝明
炎熱的夏天來到武漢,在這裏抽時間瀏覽立林發給我的《孔子文化研究》第四期稿件,尤其讓我別有一番感慨。
此前,我多次來到這個學術重鎮,竟然大都在這樣的時節。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與師友們來武漢,到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獻研究所訪學,還旁聽了研究所碩士生的論文答辯。兩年後,我們又來到這裏,著名歷史文獻學家張舜徽先生為我們主持了碩士學位論文答辯,取得了碩士學位,令我們終生難忘。2003年前後,由於敝校學科發展的需要,我和我的同事又兩次前來,訪問專家,尋求支持。這裏厚重的學術積澱和這裏炎炎的暑熱都令我記憶深刻。
在參加了“雲深書院”的“儒學會講”之後,我又來到武漢大學出席“第十五屆國際中國哲學大會”。大會開幕式上,成中英教授就提到有學者認為上博竹書還有一個“材料的真實性”問題。這幾天,無論分會場上還是私下議論,都對這一問題有所涉及。昨晚與華中師範大學歷史文獻研究所的朋友相聚,大家對“重寫學術史”的提法也進行了議論。
學術史是否需要重寫,要看中國傳統學術研究出了多大問題,而對這一問題的理解,則密切關聯着新材料的出土,關聯着對中國上古歷史文化的研究。疑古思潮盛行時期,中國古代文化典籍幾達“無書不偽”的地步,由此造成的嚴重後果便可想而知。辨別古書是為了辨別古史,於是,“古史辨”落腳到了“古書辨”。有學者說:“古史辨派在解構中國古典文獻的同時也解構了中國古史”,在這次大會上,有學者從自己的研究中感到:“古史辨派不僅解構了古代歷史,甚至也解構了中國古代文化,上古在他們的筆頭墮落為沒有哲學思想的時代”。事實上,梁啟超先生就說過“何嘗有絲毫哲學或者術數的意味”這樣的話。
實證與義理、漢學與宋學、微觀與宏觀等老生常談的話題,在會議上也被學者提及。但是,就像經典詮釋學的新發展那樣,對孔子與經典的“衍義”,對文本意義的增廣與發揮,仍然應當基於對經典本義的認識與理解,沒有“照着說”的能力,哪來“接着說”的可能?無論“照着說”還是“接着說”,首先應當認清“說”的價值與意義。而事實上,很多人連“說”的必要性都還沒有搞清楚。我們探討儒家思想,探討孔子儒學與近、現代社會的關係等重大問題,也應當首先對原始儒家思想體系有一個精准的把握。
認識中國文化有材料的“可靠性”問題,也有對可靠材料的理解問題。不言而喻,二者之間自是密切相聯繫的關係。會間還有學者談到《論語》中的“學”字。千百年來,無數學者解釋《論語》首篇首章的“學而時習之”時,大都以為“學而時習”為學習之後常常復習、實習或者實踐之類,朱子《集注》亦解“學”為動詞,影響很大。後來,清初學者毛奇齡指出:“學”為“道術之總名”,程樹德分析眾說,亦說“‘學’字系名辭”。細緻揣摩,“學”為名詞應當不錯!
表面看起來,這僅僅是研究一個字的問題,其實這是一個關涉極大的問題。時下,《論語》研讀越來越受重視,作為研究孔子的“最可靠資料”,後人對其中許多句子都有理解上的分歧。“學”為《論語》的第一個字,以往的理解其實是弱化了孔子思想,偏離了孔子本義。程樹德先生說:“今人以求知識為學,古人則以修身為學。”儒學乃修己安人之學,是求道治世之學。孔子說:“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孔子說自己“十有五而志於學”,又嘗言“士志於道”。孔子所謂“學”,乃所謂“修身”,乃所謂“道”,此可謂最好注腳。
受所謂“科學主義”思潮的影響,近世學人標榜“客觀”、“超然”研究,許多“治學”之士,遂多不見孔子修“德”講“學”之意。胡適被譽為中國現代學術的開山者,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他談到的對《論語》中孔子之“學”的看法也存在問題。他說:“孔子的‘學’只是讀書,只是文字上傳來的學問”,他還把後世學人僅僅注重讀書看作孔子的“流弊”,他認為,孔子“把‘學’字看作讀書的學問,後來中國幾千年的教育,都受這種學說的影響,造成一國的‘書生’廢物,這便是他的流弊了”。可是,後世“‘書生’廢物”雖多,而今仍然如此,但卻難說是孔子的影響。且不說孔子一生懷救世之志,“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即使孔子所言的“學”,也是胡適先生自己也沒有弄明白,难怪梁啟超先生讀了之後,對他的“武斷”“大吃一驚”。
梁啟超認為,孔子說顏回好學,那麼,“若說‘學’只是讀書,難道顏回死了,那三千弟子都是束書不觀的人嗎”,孔子說自己“十有五而志於學”,“難道他老先生十五歲以前連讀書這點志趣都沒有嗎”?所以,梁啟超看出,孔子的“學”與“能盡其性”、“能至於命”有關。現代新儒學的開山梁漱溟先生也認為孔子的“學”就是“生活之學”。孔子稱讚顏回“好學”時,說他“不遷怒,不貳過”,孔子還說他“其心三月不違仁”,梁先生思考的邏輯是對的,這就是從學生可以知道老師,最好的學生最像老師。顯然,如此理解《論語》中的“學”,才能真正認識“生命化了的孔子”,用牟宗三先生的話說,才能“與孔子的真實生命及智慧相照面”,使孔子的生命與智慧“重新活轉而披露人間”。
我們應當感到欣慰,在疑古思潮大霧彌漫的年代裏,孔子的“真實生命及智慧”尚且沒有被完全遮掩,更何況今日有大批早期思想材料出土,以及由這些材料而被“激活”的傳世文獻。“打倒孔家店”不如“打掃孔家殿”,我們需要孔子智慧的“活轉”,我們應將孔子的優秀思想“披露人間”。但我們對自己正在努力的工作應有清醒的認識,正如“走出疑古”將相當漫長一樣,充分認識和利用材料,進而正確認識傳統思想同樣任務艱巨。在不止一次聽到人們談論“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材料的“真實性”之後,我在想:這些材料是否可能也被“証偽”?我們不可小覷了傳統“辨偽學”的影響,因為在有的學者那裏,上博竹書已經被籠罩在“重重迷霧”之中,說不定“馬承源墜樓”也像“王國維自沉”一樣會被不斷提起。
二○○七年六月二十七日 於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