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与唐初经学(3)
新闻作者:牟钟鉴 新闻时间:2014-04-15 11:44:57 阅读:次
三、隋代主要经学家及其风格与贡献
隋代国运暂短,经学未能充分发展,但混同南北经学而为一,开启了唐初经学的格局,亦不可忽视。隋代经学家有两种:一是政治家而倡导经学,重在实施;二是经师学者,重在讲论著述。
政治家中眼光远大而行动持恒者当推牛弘。牛弘于开皇初年任秘书监时就认识到弘扬儒学乃稳定国政之要务,于是上表请开献书之路,谓:“昔陆贾奏汉祖云‘天下不可马上治之’,故知经邦立政,在于典谟矣。为国之本,莫此攸先”(《隋书·牛弘传》)。牛弘本传又谓“三年,拜礼部尚书,奉敕修撰《五礼》,勒成百卷,行于当世。”仁寿二年,献皇后死,三公以下不能定其仪注,牛弘为之,旋即悉备,杨素称赞说:“衣冠礼乐尽在此矣。非吾所及也。”炀帝时礼制亦多为牛弘所定。牛弘是隋代最大的礼乐专家,其贡献不在经学学术,而在经学的实际应用,即依据经典,修定、创立统一封建国家的礼乐典章制度。《隋书》称颂他“采百王之损益,成一代之典章,汉之叔孙,不能尚也。”
隋代名儒南北皆有,其中最著称者是刘焯、刘炫,二刘学冠一代,兼通群经,为儒生所宗仰,是隋代经学在学术上的代表人物。《隋书·儒林》说:“于时(指炀帝时)旧儒多已凋亡,二刘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古今,后生钻仰,莫之能测。所制诸经义疏,搢绅咸师宗之。”
刘焯字士元,信都昌亭人。少与河间刘炫结盟为友,同受《诗》于刘轨思,受《左传》于郭懋当,问《礼》于熊安生,皆不卒业而去(见《隋书·儒林》),后得悉刘知海家藏书甚多,二刘“就之读书,向经十载,虽衣食不继,晏如也,遂以儒学撒名”(同上)。看来二刘的学问初来于北学,后来主要靠自修而成。刘焯初为州博士,后入京,与杨素、牛弘、苏威、元善、萧该、何妥、房晖远、崔崇德、崔颐等“于国子共论古今滞义,前贤所不通者,每升座,论难锋起,皆不能屈,杨素等莫不服其精博。”刘焯勇于疑古,敏于辩难,言锋甚锐,形成桀骜不群的风格。“后因国子释奠,与炫二人论义,深挫诸儒,咸怀妒恨,遂为飞章所谤,除名为民。”此后刘焯回乡,专以教学著述为务,“贾、马、王、郑所传章句,多所是非。《九章算术》、《周髀》、《七曜历书》十余部,推步日月之经,量度山海之术,莫不覈其根本,穷其秘奥。著《稽极》十卷,《历书》十卷,《五经述义》,并行于世”,“天下名儒后进,质疑受业,不远千里而至者,不可胜数。论者以为数百年已来,博学通尊,无能出其右者。”(以上皆见《隋书·儒林》)炀帝即位后,刘焯迁太学博士,大业六年卒。刘焯《五经述义》及其他著作今皆佚,唯《尚书述义》的片断为孔颖达《正义》所引,稍可从中窥其经学功力。《尚书·洪范》:“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旗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刘焯释“皇极”云:“皇极若得,则分散总为五福;若失,则不能为五事之主,与五事并列其咎弱,故为六也。犹《诗》平王以后与诸侯并列,同为国风焉。咎征有五,而极有六者,《五行传》云‘皇之不极,厥罚常阴’,即与咎征常雨相类,故以常雨包之为五也。”《洪范》:“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刘焯释云:“水、火、木、金,得土数而成,故水成数六,火成数七,木成数八,金成数九,土成数十。”我们注意刘焯释“皇极”,强调五事之主应超越五事而又能包容五事,否则即降为与五事同列,犹如周平王以后,周室衰微,周王与诸侯同列一样。刘焯又从五行中选出土作为五行之主,水火木金皆须得土数而成。这里不正表露出玄学以一统众、以约制博的思想影响吗?可是这又不是玄学,“皇极”与“土”都是有而非无。不论如何,刘焯不遵古训,好立新义,这种精神还是可贵的。孔颖达囿于正统之见,指责说:“然焯乃织综经文,穿凿孔穴,诡其新见,异彼前儒,非险而更为险,无义而更生义”,“斯乃鼓怒浪于平流,震惊飙于静树,使教者烦而多惑,学者劳而少功”(《尚书正义序》)。“烦而多惑”固然不好,“异彼前儒”未必不宜,刘焯之学所以能为后儒确认,在于他有所建树。
刘炫字光伯,河间景城人。隋开皇中,参与修国史、天文律历。时吏部尚书韦世康问其所能,刘炫答曰:“《周礼》、《礼记》、《毛诗》、《尚书》、《公羊》、《左传》、《孝经》、《论语》,孔、郑、王、向、服、杜等注,凡十三家,虽义有精粗,并堪讲授。《周易》、《仪礼》、《谷梁》,用功差少。史子文集,嘉言美事,咸诵于心。天文律历,穷覆微妙。”(《隋书·儒林》)自视颇高,而在朝名士皆证其所说不谬,则刘炫确实是位难得通儒,又无忸怩作谦之态。《隋书·儒林》谓汉魏硕学多清通,近世巨儒必鄙俗,因为“古之学者,禄在其中;今之学者,困于贫贱。”刘焯啬于财,刘炫则“伪造书百余卷,题为《连山易》、《鲁史记》等,录上送官,取赏而去”。因此被查出丢了官。后复起用,与诸儒修定《五礼》。开皇二十年,上表抗争文帝废学之举。炀帝即位后,牛弘引刘炫修律令,“诸郡置学、官,及流外给廪,皆发自于炫。”后除太学博士,岁余去任归乡里。值隋末大乱,冻馁而死。本传称“炫性躁竞,颇俳谐,多自矜伐,好轻侮当世,为执政所丑,由是官涂不遂。著《论语述议》十卷,《春秋攻昧》十卷,《五经正名》十二卷,《孝经述议》五卷, 《春秋述议》四十卷,《尚书述议》二十卷,《毛诗述议》四十卷,《注诗序》一卷,《算术》一卷,并行于世。”刘炫著作亦佚,但遗文较刘焯为多,影响也更大一些。刘炫之长在于《春秋》学,孔颖达《正义》多所引证。从遗文看,他反对执文求义,好为新说,风格与刘焯相似。《左传》昭公七年:“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刘炫疏云:“人之受生,形必有气,形气相合,义无先后,而以云始化曰魄、阳曰魂,是先形而后气,先魄而后魂。魂魄之生有先后者,以形有质而气无质,寻形以知气,故先魄而后魂,其实并生,无先后也。”这种看法较之《传》文更符合科学。孔颖达批评刘炫“意在矜伐,性好非毁。规杜氏之失凡一百五十余条,习杜义而攻杜氏,犹蠹生于木而还食其木,非其理也”,这种指责并不恰当,因为习杜者仍可以攻杜,犹孔氏习刘而规刘一样,问题只在于所攻所规当理与否。从实考查,刘炫确有高于杜预的见解。如隐公《经》: “元年春王正月”,杜注云:“凡人君即位,欲其体元以居正”,刘规云:“‘元’、‘正’惟取始长之义,不为‘体元居正”’,杜预求之过深,刘炫就平实明白。《传》昭公二十六年:“至于厉王,王心戾虐,万民弗忍,居王于彘。”杜注云:“不忍害王也。”刘规云:“按《周本纪》民相与叛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当谓‘不忍’者,不能忍王之虐也。”这里仍是刘炫的疏解胜于杜预。清人马国翰认为:“刘好非毁,索垢求瘢,固不免烦碎错乱之处,亦有显为杜失而孔疏必委曲护之,左杜右刘,前人固有定论已。”(《玉函山房辑佚书·春秋规过序》),此评较为公允。刘炫攻杜,并非为了维护汉学,他的《春秋攻昧》遗文中,亦攻难贾逵、何休、服虔等汉儒。他不守师承,不拘一家,自认为可者则可之,否者则否之,个性相当突出。二刘之学,渊于北学,又入于南学。其于经疏,旁征博引,又相信天人感应,是北学风格;其习杜规杜,留意费甝《尚书义疏》,援老子释《孝经》,又是南学风格。隋代经师中,独有二刘系统撰写了《五经述义》,集以往诸经学之大成,似可与汉末郑玄遍注群经而蔚成大家相提并论。二刘之学代表了隋代经学的最高成就,它同《经典释文》一起,为唐初经学的建立铺平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