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与唐初经学(4)
新闻作者:牟钟鉴 新闻时间:2014-04-15 11:44:57 阅读:次
四、唐初《五经正义》的撰写及其历史作用
唐太宗在军事上智勇双全,在政治上能纳谏善用人,在文化上懂得笼络知识分子、发展国家教育事业,与历代帝王相比,是第一流的治国全才。在他治下的唐帝国不仅统一得到稳固,并逐渐显露出宏大壮阔、兴旺发达的治世气象。与此相适应,在经学上也开创出前所未有的崭新局面。唐太宗发展官方经学事业是有步骤进行的。第一步建立弘文学馆,作组织上的准备。第二步抬高孔子的地位,以孔子为先圣,立孔子庙堂于国学,创造尊孔读经的气氛。第三步统一《五经》文字。贞观四年,“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讹谬,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考定《五经》,颁于天下,命学者习焉”(《旧唐书·儒学》)。自颜师古《五经》定本出,儒家《五经》有了官方认可的标准本,其他异文,自然消除。第四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统一《五经》注本和章句的解释。《旧唐书·儒学》说,太宗“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事在贞观十四年。据《新唐书·孔颖达传》称: “初,颖达与颜师古、司马才章、王恭、王琰受诏撰《五经义训》凡百余篇,号《义赞》,诏改为《正义》云。虽包贯异家为详博,然其中不能无谬冗,博士马嘉运驳正其失,至相讥诋。有诏更令裁定,功未就。永徽二年,诏中书门下与国子三馆博士、弘文馆学士考正之,于是尚书左仆射于志宁、右仆射张行成、侍中高季辅就加增损,书始布下。”准此,则《五经正义》虽撰于贞观年间,正式颁布则在高宗即位以后,颖达字仲达,冀州衡水人。据本传,孔氏明服虔《春秋传》,郑玄《尚书》、《诗》、《礼记》,王弼《易》,曾向北方名儒刘焯请教学问。入唐后甚受太宗器重,成为朝廷的经学顾问,所以太宗把统一《五经》义的重大任务交付他来主持。
《五经正义》的撰写,有五点要加以标明。第一,注本的选定以全国最通行者为准。《易经》主王弼《注》,《易传》主韩康伯《注》,《尚书》主伪孔《传》,《毛诗》主郑《笺》,《礼记》主郑《注》,《春秋左氏传》主杜预《注》。据《隋书·经籍志》,《周易》注本,“至隋,王《注》盛行,郑学浸微,今殆绝矣。”《尚书》注本,“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诗经》注本,“唯《毛诗》郑《笺》至今独立。”《三礼》注本,“唯郑《注》立于国学,其余并多散亡,又无师说。”《春秋》注本,“至隋,杜氏盛行,服义及《公羊》、《谷梁》浸微,今殆无师说。”这就是孔颖达面临的经注流传现状,孔氏只是将最流行的经注予以确认,使之上升为官方正统注本而已。第二,疏文的撰写,直接继承了隋代经学特别是二刘的经学成果。除《周易正义》径直本于王弼注、《礼记正义》本于皇侃、熊安生外,余三经疏皆与二刘有关连。关于《尚书正义》,孔《序》说:“其为正义者,蔡大宝、巢猗、费甝、顾彪、刘焯、刘炫等,其诸公旨趣多或因循,帖释注文,义皆浅略,惟刘焯、刘炫最为详雅。”而己之撰《正义》“非敢臆说,必据旧闻”,则《尚书正义》多本二刘之说,应无疑义。关于《毛诗正义》,孔《序》说:“其近代为义疏者有全缓、何胤、舒瑗、刘轨思、刘丑、刘焯、刘炫等,然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擢秀干于一时,骋绝辔于千里,固诸儒之所揖让,日下之无双,于其所作疏内特为殊绝。今奉敕删定,故据以为本。”则《毛诗正义》受惠于二刘者多矣。关于《春秋左传正义》,孔《序》虽对刘炫义疏多有批评,但仍认为刘氏之说“比诸义疏犹有可观。今奉敕删定,据以为本,其有疏漏,以沈氏补焉。”第三,《正义》虽标疏不破注,但在所据注本和义疏以外,亦能广为引证,汇纳诸家经说。如疏解《周易》引用历代易学家数十家之多,有孟喜、马融、郑玄、董遇、王肃、荀爽、陆绩、虞翻、王弼、何妥等以及《易纬》。疏解《礼记》引《易纬》、《礼纬》、郑玄、谯周、贺瑒等。所引诸家说中有的可补足所据注疏之缺,有的则不合于所据注本的观点,孔氏以其有学术价值,便予采纳,这使《正义》能融贯群言、包罗古义。第四,《正义》是唐初诸儒协力合作而成,表现了集体的智慧。孔颖达据主持人地位,于各经《正义序》中一一标明 合作者姓名及其承担的任务,有马嘉运、赵乾叶等二十余人。这是《五经》之学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系统整理、总结和厘定。第五,《正义》不是杂汇照抄,不拘泥于所据注文、所本义疏,有选择、有补充、有超越,从而具有唐初的时代面貌。如对《周易》王弼《注》有取有弃、并排除江南虚浮义疏和以佛释《易》的义疏;在撰写《毛诗正义》时,“唯意存于曲直,非有心于爱憎”(《毛诗正义序》);撰《春秋左传正义》,虽申杜驳刘,但“若两义俱违,则特申短见”(《春秋左传正义序》)。孔氏态度严谨、取证精审、参合贯通,颇费思虑,对于经注难点尤多疏解,十分系统详密,大大丰富了《五经》的学术思想。
孔颖达《五经正义》虽包容了王弼与韩康伯的《易注》,但他的思维方式却是汉学的,而非玄学的。《周易正义序》用阴阳气化的观点解说宇宙的演变,采汉代流行的说法。他受玄学影响也想探究形而上,以为形而上之道即无,形而下之器即有,无为道体,有为器用。他在《系辞》的疏解里称“无是虚无,虚无是大虚,不可分别,唯一而已”,又谓“有从无而生”,“先道而后形”,这是宇宙发生论的说法,不是宇宙本体论的说法,他实际上并没有懂得玄学的奥义本旨。他疏解“言不尽意”一句,而谓“存言以声意,立书以记言”,从玄学的思路又回到了训诂经学的思路。总之,《五经正义》在微观的疏解上周详而清晰,在保存古注、帮助后人读懂《五经》文义上贡献甚大,人们常称汉注唐疏,孔疏是唐疏的最高成就,其学术价值不可否定,皮锡瑞说:“学者当古籍沦亡之后,欲存汉学于万一,窥
《五经正义》在当时最大的实际功用,是作为统一的官方经学课本用于分科取士。每年科举明经一科,依此考试,天下士子奉为圭臬,直到宋初,长达数百年之久。此举如范文澜所评价的那样,“对儒学的影响,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有同样重大的意义”(《中国通史》第四册)。经学这一空前规模的高度的统一,大大加强了儒家思想的政治地位和思想地位,对于巩固唐初的封建秩序,起了重要作用。继《五经正义》而作经疏的,还有贾公彦的《周礼疏》、《仪礼疏》,杨士勋的《谷梁传疏》,皆是唐初之作。唐后期又有徐彦作《公羊传疏》。这样,十三经疏中唐疏占其九,加上玄宗注《孝经》,共十家,可谓盛事。它们先后立于学官,为后儒所重,得以广泛流传。
由于唐初经学的统一偏重于文字训解,而没能建构出适应新时代要求的儒家哲学体系,使儒家文化缺少了最高层面,呈不完整状态,无法与佛教哲学相抗衡,人们纷纷到佛道二教中去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儒学在外部面临着宗教理论的巨大挑战。同时经学服务于科举考试,功利压倒了学术。考试方法用“帖经”的方式,助长了死记硬背的学风,讲论探讨的活泼生机全被扼杀,有才华的人争试进士科,轻鄙明经科,彦士俊才纷纷转到文学领域,经学很快就被冷落,走向衰败。在这种情况下,《五经正义》或《九经注疏》,不论其自身的学术价值如何,都在权力的支配下成为猎取利禄的工具,成为束缚士人与社会各界人们头脑的精神绳索,人们只能引经据典,不敢越雷池一步。经学从此失去创造力,也失去吸引力。这种危机引发了儒家有志之士的反抗,在中唐以后出现打破僵化局面、开拓经学新路的风气。
从有经学直到唐初,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这样一种规律:经学的发展一起一伏、一兴一衰,都与私学转化为官学有关。开始时都是私学,如先秦儒学,而后经过社会自然选择,其影响大者受到统治阶级关注,被选入国学,成为官方经学,如西汉立五经博士。而学术一旦过于依赖权力,便会丧失内在的生命活力而变为教条,强制的推行又会使人们厌烦,加以统治者的言行脱节,使经学变得虚伪,丧失威信。代之而起的必是新兴的私学,如汉末郑玄,魏晋王弼。新的私学一旦为社会所接受产生广泛影响,又会在新的条件下变成新的官学,如唐初《五经正义》。学术一旦变成官学,特别与高度集中的权力相结合,与个人利禄相结合,它就要丧失原有的内在价值,成为新的面目可憎的教条,而为人们所抛弃。王弼《易》学,极富思辨色彩,开一代新风,当时并非官学。孔颖达用训诂派的方法处理义理派的作品,又将后者提升为官学,使王弼《易》学不再像当初那样富有启示的哲学意味,不再代表一种新时代的精神,而变成一种官方的解释学,一种人们只看重其实用价值的知识性学问。后来的程朱理学,开始时也是有生气的私学,自从元、明、清的统治者将它钦定为官方哲学以后,即变成禁锢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乃至演出“以理杀人”的惨剧。在经学的发展史上,我们只有在私家学术中,在那些具有远见和异端精神的经学作品中,才能找到活生生的、真实动人的、放射智慧光芒的成分,因为学术的生命只能存在于独立思考和创造性的劳动之中。当然,私家学术或被扼杀,或被改造利用,终究要变质。真理要在经学的框子里发展,毕竟是没有出路的。
(《孔子研究)1988年第3期)